盛颜寒鸦劫上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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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快雪拟人|何何舞绘寒鸦劫(上部)文|盛颜第一折不叫花瘦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惊鸿一般短暂如夏花一样绚烂——朴树《生如夏花》冻云黯淡天气。巷子狭窄而幽深,赵扶风穿行其间,只觉得天空都跟着逼仄了。路面铺着灰色石板,缝隙中露出幼嫩的草芽。极轻极淡的一痕绿,却透出春天的消息。长巷尽头有两扇清漆小门,门楣上镌着子归居三个篆字,古意盎然。赵扶风舒了一口气,肯定自己找对了地方。不过眼前见到的一切实在是颠覆他的想象,他原以为“天机笔”连子归的住所是雕梁画栋、宾客盈门的。饕餮兽面衔着的铜环已被访客摩挲得光润无比,赵扶风握住圆环,叩响了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青衣小童探头出来,见赵扶风衣衫褴褛,还当是来打秋风的,正要摸钱出来打发了他,忽然留意到他腰间佩刀,便将手笼在袖中,一本正经地道:“客人找谁?”“敝姓赵,奉家师之命来拜见子归先生。”赵扶风之前在剑花社跟人比武,赢了后便乘兴而来,此刻见了小童的反应,始觉身上的衣服不妥,却也来不及换了。“客人稍等,我去问问秀管事。”小童掩上门。片刻后出来一个容色秾艳而气质疏淡的女子,把着门,冷冰冰地道:“敢问赵公子师承何处?奉哪一位尊长之命来见我家主人?”“在下是南海神刀门的赵扶风,奉师父善城子之命来拜望子归先生,恳请子归先生拨冗指点晚辈的武功。”“原来是善城先生的高徒,失敬了,请随我来。”连秀人的态度顿时亲切起来,领着赵扶风穿过庭院,将他安置到外堂,“主人午眠,不便打扰,请赵公子稍待。”赵扶风发现小门之后别有洞天,广阔的庭院里遍植雪松、龙柏、榧树以及白兰,都是终年不凋的树木。院外春意萧疏,进得门来却是满目苍翠,让他心神一爽。长廊外有一棵石楠,已长出鲜红的嫩叶,是满院浓碧中最艳丽的一笔。赵扶风等了良久,仍不见人来,续茶水的小丫鬟也不见了。天空纷纷扬扬地开始落雪,他踱到廊下,只见薄薄雪片在空中飘舞,仿佛满庭飞花,竟让他觉得是春天的盛放,而不是冬天的踟躇。一个裹着火狐披风的少女穿林踏雪而来,身姿轻盈,仿佛一簇跳动的火苗。她沿着小径走到石楠树下,踮起脚去摘它的枝叶,却无论如何够不着。赵扶风看不过去,掠过长廊,摘下一枝递到她手中。她接过红叶,却不道谢,反而责备道:“神刀门的清波乐步法很了不起么?这样窜出来,吓人一跳。”赵扶风吃了一惊,想不到她在一起一落间就看出了自己的武功渊源。风帽下露出一张莹白的脸,眼珠乌溜溜的,嘴唇粉嫩嫩的,颜色纯净,光泽柔和。赵扶风不敢细看,将视线转到廊下。少女玩着手里的红叶,感叹道:“有内力护体就是好,这么冷的天,还能穿得这么轻便。跟你比起来,我简直笨重得像衣橱一样。”她的口气有些羡慕,赵扶风却有些尴尬,点点头,没说话。“听说南海很热,一年四季都可以穿单衣,没想到还流行这样凉快的式样。”赵扶风实在绷不住了,低头看着自己开了十七八道口子的单衫,笑嘻嘻地自嘲:“这倒不是图凉快,所谓衣如飞鹑马如狗,讲的就是我这种落魄刀客啊。”她睁大眼睛研究他的衣服,表情是形容不出的天真娇柔,“噢,我明白了,你方才跟剑花社的方佳木动过手,他使出了惜花剑的绝招‘十八郁金香’,但你全身而退,还伤了他的左肋。”赵扶风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佳木变招很快,我只擦伤了他的左臂。”“你衣服上有十八个切口整齐的破洞,分布在十八个特定的穴位上,可以推断是方佳木的手笔。如果要用神刀门的武功破他的‘十八郁金香’,只有‘一江春愁’的第三十一种变化才可以。倘若你出刀到位,就会伤他左肋。”赵扶风越听越惊,他只知道连子归通晓天下各门各派武功,没想到他家里的一个小姑娘都这样有见识。她好奇地道:“那剑花社的徐辉夜呢,你跟他交过手没有?”“还没呢,有机会倒是想跟辉夜切磋一下的。”“两年前,我曾在虎丘见徐辉夜跟人决斗,使一手纯正的华山剑法。”她深思地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简约收敛的出手,总觉得这人所学,并不止于华山。”他微笑,忍不住道:“请问子归先生是姑娘的什么人?”“他是我外祖。”赵扶风一愕,原来她就是江师叔的遗孤,师父提过的快雪师妹,便从衣囊中取出两瓶药,递与她道:“这是家师善城子制的离火护心丹,原本要托子归先生转交给江师妹的,没想到未见先生,先遇师妹。”江快雪接过去,两人指尖相触,冰凉柔滑的触感令他面颊一热,听她谢道:“让善城师伯费心了。不知这位师兄怎么称呼,楚还是赵?”两人正在叙话,连秀人端着一个白瓷盅,疾步赶来:“可找到姑娘了,赤梗汤还是热的,凉了就不好喝了。”连秀人揭开盖子,露出黑漆漆的一盅药。江快雪就着她的手喝完,连秀人又递过一颗糖渍梅子,江快雪含在嘴里,方得空解释:“起床以后觉得气闷,在院子里走了走,恰好遇到神刀门的赵师兄。”连秀人便道:“赵公子想请老爷品评武功,老爷已经在天机阁等着了,问姑娘要不要去?”江快雪道:“难得见到神刀弟子演示刀法,当然不能错过。”连秀人微微一笑,对赵扶风道:“赵公子,我家主人正在斋戒期,禁食,禁言,禁见外客。待会儿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小楼上帘幕微动,冷风里香气脉脉。赵扶风想到连子归和江快雪都坐在帘后,禁不住心跳加速,然而一摸到刀柄,他的心就定下来了。拔刀,然后是酣畅淋漓的演示,刀风激得庭院中雪花乱舞,绿树吟唱,仿佛清虚幻境。练到后来,他已忘记是在连子归面前,胸中只剩对掌中刀热爱到激越的感情。还鞘,庭院寂寂,犹有刀声。帘内窸窸窣窣,似是笔落到纸上的声音,随后连秀人出来问他:“主人说,神刀九式的最后一式‘和光同尘’,并非你练的这样。”“我还没有练成‘和光同尘’,最末一招是我用来凑数的。去年春天,我练刀时遇到大风,吹得满树的花都落了下来,我也是练得性起了,想借刀风把那些花都送回树上去,就创出了这一招。”帘后响起一个声音,却是江快雪问:“你这一招可有名字?”赵扶风说还没呢,她便道:“那我送你一个吧,就叫‘不教花瘦’怎样?”赵扶风心里的欢喜摇曳起来:“这名字真好,谢谢江师妹。”她却不言声了。等了一会儿,帘内递出一张淡紫笺子,——武林中传为神话的天机笺,并不是每一个上门求教的人都能得到。凡经子归先生品题推荐的人,无不声名鹊起,赵扶风虽然不求显达,却也有些紧张,不知连子归如何评价自己。他展开紫笺,上面什么都没写,正觉困惑,听连秀人道:“主人说,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必是开创新气象的人,这张笺只待公子自己书写。”赵扶风没料到连子归对自己的评价如此之高,他不自傲,也不自谦,只道:“晚辈并不想开创什么,只是喜欢游历浪荡罢了。”因连子归禁言,仍是江快雪在问:“唔,师兄在路上都做些什么?”“看风景,交朋友,喝酒,打架,遇到人急难,也伸手帮一把。”“我想起一句话,所贵于天下之士者……”江快雪说了一半又顿住。赵扶风随口接道:“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帘内幽幽地叹了口气,再无声息。赵扶风静待片刻,见楼上无话,便即告辞。待他消失在回廊外,才听江快雪道:“听说神刀弟子的功夫练到七重界后,方能离开南海,到各处历练。我看这位赵师兄也是才出师的,此前江湖上并没有听过他的名号,也不知道他心性好坏、行事高低。外公,您觉得这人可堪托付?”一个衰弱至极的男子声音道:“由功夫见襟怀,这年轻人很大气。不过,谨慎起见,还是让秀人查证一下再说吧。”连秀人犹豫片刻,轻声道:“神刀七重界的功夫,在江湖上已经罕逢敌手,如果得他相助……”那苍老的男声却道:“自家事务,自家了结,不要再牵连旁人了。”赵扶风出得门去,想传说中慷慨潇洒的连子归竟如此神秘,不免诧异;想到江快雪时,却禁不住微笑,递药给她时指尖沾染的幽凉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别有一番缠绵意味。那一夜,他的梦境中只有一张冰雪容颜浮浮沉沉。半夜里醒过来,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心想:“醒醒吧,赵扶风,再这么梦下去,就真的着魔了。”赵扶风在临安盘桓了月余。他与方佳木是打出来的知交,与方佳木的一干兄弟姐妹也做了朋友。方佳木和徐辉夜创立的剑花社,是一个没有戒条也没有等级的小门派。一帮任侠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温暖而率性,很对赵扶风的脾胃,但他还是要离开。江湖子弟如天地行舟,漂泊惯了,无法将自己系死在某一处。他想:“师父交代的药已经送到,我还是去别的地方看看吧。江师妹那样的姑娘,只能是浪子在旅途中的怀想,清淡喜欢,些微怅惘。再多,就成妄想了。”赵扶风走的那天,剑花社的院子里摆了五张桌子给他饯行。大家吆五喝六,正闹得高兴,连秀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冷风吹动她身上的淡青单衣,渺渺如早春之草,虽淡却不容人忽视。她生得一双妙目,眼波流转,落在徐辉夜面上时微微一滞,却敛袂向赵扶风行了一礼,道:“我们姑娘有事找赵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赵扶风站起来,不假思索地道:“好,我跟你去。”大伙儿便起哄:“小赵,这也太重色轻友了吧?”叮的一声,徐辉夜的酒杯跌到了地上,因为喧闹,几乎没人察觉。他弯腰去拾碎片,将边缘锋锐的碎瓷尽收掌中,几缕热血沿着指缝流下,打湿了他的黑色衣衫。阳光照着他清俊的面孔,下颚的线条绷得紧紧的。方佳木明白徐辉夜的心事,递给他一张巾子,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赵扶风揉揉鼻子,笑道:“我回来再陪你们喝。”一溜烟地随连秀人去了。直入子归居内堂,赵扶风见江快雪倚窗而坐,虽然天气已经转暖,仍穿着月白缎面的银鼠小袄。庭院幽深,而她容颜莹澈,仿佛中夜的月色,溶溶地照进他心里。已是第二次见面,赵扶风仍然觉得诧异:如何这样弱不胜衣的姑娘,却有这样和悦明朗的气韵?叫人在怜惜之外,生出多少亲近之意来。连秀人忙道:“姑娘,你又坐到风口上,仔细着凉。”江快雪面颊上有红晕一转,低声道:“哪里吹一吹就病了。”她的手正握着茶杯取暖,碧沉沉的青瓷衬得她肌肤仿若透明,指甲宛若浮在水面的桃花瓣。他坐到她对面,微醺,入梦。江快雪娓娓道:“赵师兄不远千里送离火护心丹来给我,想必也知道我体内寒气极重。先母怀孕时中了寒鸦之毒,所以我从娘胎里带了些稀奇古怪的毛病出来,时时都让我们秀人担着害怕,赵师兄可别见笑。”赵扶风一窒,想寒鸦是拂林国传到中土的毒药,至寒至猛,又是胎里带来的,她这样娇怯怯的身子怎么扛得住?他暗地里胡思乱想,面上却老老实实地道:“若江师妹中的是寒鸦之毒,离火护心丹也只能治标,没法儿治本。”“若没有离火护心丹支撑,也许我已经不能坐在这儿跟赵师兄说话了。哎,听说师兄要离开临安了?”见赵扶风点头,江快雪便道:“这些年多蒙神刀门的师兄师姐们照顾,却无以为谢。我想,师兄醉心武学,若将外祖的武学札记赠予师兄,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小小心意,切勿推辞。”连秀人恭敬地捧着六本册子,双手递给赵扶风。赵扶风见她这样慎重,忙双手接过来,信手翻开一叶,记的就是少林达摩剑的破解方法,再翻两叶,记的却是八宝崔氏碧实剑的破绽。他吃了一惊,赶紧道:“这些册子记载了连先生对天下武功的见解,何其珍贵,我无功不受禄,实在不能收。”“连家只有我一个女孩子,又练不得武功,留着也没用。你把册子里的东西发扬光大,才称了外祖的心。赵师兄是个爽快果断的人,何必为几本册子和我推来让去?你不肯要,难道是看不起我,或者是看不起我外祖?”她歇了口气,悠悠道:“萍水相逢也是缘法,我们真心诚意送给你的。”她这样说,他便不能够再让,将册子收好,谢道:“子归先生的斋戒可结束了?晚辈很想面谒先生,向他表达谢意。”江快雪一口回绝:“真是对不住,外祖闭关了,连我都见不着他。”赵扶风嘴唇微启,满心是话,却无从说起。江快雪叹了口气,侧过头去。日光斜穿到户,照着她的清丽眉目,好似江南的烟山嫩水,令他心中一慌,不敢再看。两人望着窗外呆了半晌,她懒懒的,他越发找不到话说,只得辞了出来。赵扶风慢慢遛着,总觉得所遇实在蹊跷,江快雪的馈赠也超出了常理。出了深井似的连家巷,天光顿时一亮,他也在这一刻作了决断:留下来,弄明白再走。第二折西园问梨你可知有远方等待着你去想象生命本来就是一束耀眼的花火我们怎能不等它开放就凋落——朴树《冲出你的窗口》“外公的札记,原本以为只能毁弃,现在托付给赵扶风,我就没有牵挂了。”江快雪立起身,决然道:“去召集所有的人,我有话说。”连秀人一动不动,“不管怎样,我是一定要陪着姑娘的。”“我知道,你去吧。”合府的人聚到后堂,气氛肃穆。大家静静地看着江快雪,等她说出最后的决断。她坐在一把紫檀圈椅里,手里把玩着一个木牌。血红发亮的漆面,张牙舞爪的龙纹缠绕着阳文正楷的“龙杀”二字。江快雪的手蓦地一松,牌子便摔到地上,她伸足踢弄着,慢条斯理地道:“腊八那天,外公收到了这玩意儿。据说红色的龙杀令代表灭门,但是很可笑,快两个月了,不可一世的龙杀迄今不敢踏进连家一步。或许请外公品评武功的人中混有龙杀的刺客,可他们甚至没有勇气越过天机阁的帷幕来证实自己的怀疑。”看门的小童连青阮抢着道:“那是因为姑娘的见识跟老爷一样高明,震住了龙杀。”管家连诚狠狠瞪了连青阮一眼,暗示他说话没了上下。连青阮吐吐舌头,不敢吭气了。“不,不是因为我高明,而是因为大家同仇敌忾,演了一场完美的戏。如果连家有一个人对外说出外公的伤势,龙杀早就动手了。”“二月初一的西园会,外公若还活着,必要露面的,我们不能再耗下去了。飞光传讯过来,车船均已安排妥当。大家今夜一更从后院的地道出城,飞光会派人接应。咱们家人口多,为掩人耳目,得分成三队,向三个方向走。”江快雪从袖中摸出三封信,道:“湖州陈氏,诸暨楚氏与桐庐孙氏都是咱们连家的亲戚,外公已修书三封,只要平安到达这三处,必能得到妥善的安置。”她说得微微喘气,大家屏息等她平复,连诚才徐徐道:“算路程,湖州是最远的,姑娘还是走诸暨或桐庐比较稳妥。”“我和秀人留下来。”她的眼光越过众人,落到男孩脸上,“还有青阮,你愿意与我一道留下么?”连青阮满心骄傲,见大家都错愕地瞪着自己,一挺胸膛道:“当然愿意。”连诚跪到江快雪面前,斩钉截铁地道:“姑娘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绝不会背弃姑娘,只顾自己逃命。”他年已七十,年轻时的血性却一分未减。一屋子的人都跟着跪了下来,沉默着,却比语言更能表达坚持。江快雪站起来道:“那天在南屏山,外公一举杀了龙杀最精锐的‘七灭’和‘三破’,但能够在一夜之间血洗姑苏慕容的龙杀,其力量仍是我们无法抗衡的。”后堂喧嚷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却都是一个意思: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必须留下来保护姑娘。“你们大部分人的祖上,都曾为我的外曾祖做事,代代传承,直至今日。我与你们,名属主仆,实是家人。”江快雪讲得急了,轻轻咳起来,“据说龙杀令从不空回,从未失败,我盼望你们打破这个神话。你们若能好好活下去,就是连氏的大幸了。”有几个年纪小的女孩忍不住啜泣,被大人掩住嘴巴。江快雪见众人沉默,便一字一顿地道:“你们是否要我请出外公的天机笔,让外公来问问你们,他去世不过四天,你们就全体抗命,将我激死在堂上。”众人皆知她不能大喜大悲,情绪激动时一旦厥过去,可能就无法醒转了,顿时唬得人人都站了起来。“我中的毒若还有救,也不会留下来作无谓的牺牲。大家都看到了,我的身体衰弱成这样,已是灯草燃到尽头,没两天可活了。你们想留下来做我的陪葬,可以。”她环视后堂,语调冷峻,“只是害我做鬼都怨气冲天,做鬼都不能超生。”再没人敢提出异议。月色清凉。每个人钻进地道时,都忍不住回头,看江快雪立在院子里,冷冰冰地瞪着他们,似乎谁敢回头,她就要翻脸。每个人的心里,酸楚惶恐之外,却都生出暖意来。连诚是最后一个,他跪在青砖地上,给江快雪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额上渗出殷殷的血,沙声道:“请姑娘保重。”“诚伯也保重,照顾好大家。”合上暗门,连秀人悲伤地道:“姑娘,都走了。”“嗯。”江快雪对着空落落的庭院,只觉中宵的凉意一丝丝浸进骨子里来。她刻意装出冷酷的样子,到现在方露出茫然的神色,低声道:“百年世家就这样倾颓于一时,当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而今又能怎样?终于还是寂灭。”连青阮忍不住道:“是姑娘逼着大家走的。”“留下来就是死,我无力保护大家,只能为离开的人争取一点时间。离西园会还有三天,秀人,青阮,我们要唱好这出空城计。”“是。”连秀人顿了顿,说出心底的疑惑:“不过,我觉得姑娘的病还没到那一步。”“那样说他们走得安心一点。”连秀人喃喃道:“我觉得姑娘不该这样牺牲自己,应该是大家一起战到最后一刻。”“你错了,我不为任何人牺牲,是为了连家的声名留下来。死生是大事,我不能够牵累家人和亲友,却也不能对龙杀避让。”江快雪的声音清泠泠的,一字字仿佛春溪里的碎冰,“虽然不会武功,我也是武林子弟啊。”她轻轻拍着男孩的头,“青阮,你怕不怕?”连青阮握紧拳头,“我会帮姑娘守好门的。”江快雪赞道:“好,不愧是我连家的人。”连秀人肃然侍立,心想:“老爷的知交故旧遍及天下,临终前更修书数封,为姑娘安排了若干落脚之处。就算姑娘不肯向外求援,也没必要以死殉之啊。我从小就侍奉姑娘,到今日才明白,她竟然固执到这种程度。”三年一度的西园会,是少年子弟的成名捷径。在车轮战中胜出,站到连子归面前的人,必将扬名江南江北。二月初一,坐落于冷水峪的西园已是人头攒动,连子归却迟迟未现。神话一般的武功,长空一般的胸襟,他是这时代的传奇,所以大家都等得很有耐心。剑花社的一帮年轻人聚在园中最大的一棵榉树下,笑语喧哗,颇引人注目。人群突然一阵骚动,有人兴奋地嚷道:“连先生到了。”一辆油壁车渐渐驶近,驭手竟是个身着重孝的男孩,很多人都认出是连家的门童。男孩抿着嘴唇,满脸与年纪不相称的凝重。他跃下马车,掀起翠幄道:“姑娘。”一个黑衫女子走下车来。晦暗的衣服越发衬出她容貌的艳光,倒是淡漠的神情,让人悠悠地透出一口气。她弯下腰,向车里伸出一只手,道:“姑娘。”无数人呆掉,婢女尚且如此,姑娘该是何等样子?少女穿着白色麻衣,仿佛暗蓝天幕上的一抹微云,温淡春夜里的一片月光。她清冷明洁地站在那儿,却有种辽远的神秘。场中一时静了下来。赵扶风想起《蒹葭》之诗,情不自禁地低声道:“嵩巅苍苍,浮雪朗朗。天人居此,流布清芳。跋涉从之,山高水长。翩翻从之,宛在天之上。”他这一改动,将她比作嵩山之巅、幽寂所拥的积雪,竟说不出的合适。徐辉夜一震,回头向赵扶风看过来,眼神中充满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怅惘。江快雪敛袂行了一礼,道:“累各位英雄久等,真是抱歉之至。我外祖已于七天前过世,遗言不发丧,不设灵堂吊唁。不孝孙江氏,今日特借西园之地,泣告于诸位亲友。”人人惊骇,无法想象神话人物也会有生老病死。这种情绪猛烈地席卷全场,长久的沉寂后,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子归先生怎么过世的?真不敢相信……”“去年腊八,我外祖在南屏山被龙杀伏击。龙杀的‘七灭’和‘三破’俱亡于外祖笔下,外祖的胸口也遭重创,缠绵病榻,于七日前辞世。”众人唏嘘不已,七灭三破是武林中实力最强横的十位刺客,倾巢而出伏击子归先生,那一战的凶险可想而知。许多年轻人的眼睛黯淡下来,既伤感前辈之逝,也惋惜失去了在西园大显身手的机会。“外祖临终时交代小女,西园会虽然因他而生,却不必因他而废,若大家喜欢在这里切磋武功,可以继续。江南武林的耆宿沈前辈和林前辈皆愿作评判。”江快雪向两位老人遥遥致意,道:“若诸位英雄不嫌弃小女年幼无知,小女亦可在旁解说一二。得见少年子弟的英姿,是我的荣幸,外祖在天有灵,也必欢喜。”在场的都不是庸手,自然看得出这女孩子不会武功,不由面面相觑。忽听一声断喝,一条长枪舞得银星点点,水泼不进,竟往江快雪身上扎来。连秀人拔剑欲拦,江快雪淡淡道:“不必。”果然,长枪在距江快雪心口一分的地方停住,枪尖微微颤动,闪着钢的蓝光。动手的青年佩服她的镇定,收枪道:“得罪了,请江姑娘指教。”“是中州雷家枪法,却又夹着杨氏梨花枪的路子。”青年点头,“是,在下中州雷远,曾经从军,在军中学过梨花枪法。”江快雪道:“寻常人学枪,最大的弊病是能动而不能静,能放而不能收。你正好相反,进退间心静意定,却没能发挥出长枪的险和锐。你若不改善这点,遇到更为敏捷的对手,反而会被长枪所累。设若刚才秀人用‘月中斫桂’这招在你右路横削,你将如何?”雷远悦服,众人倾倒,于是西园比武开始。徐辉夜挺剑入阵,留下一干朋友莫名其妙:“咦,辉夜说过要参加么?”“没听说啊,辉夜做事总是出人意表。”“一直觉得辉夜身手不错,没想到竟然如此之高。”看到徐辉夜五招就把雷远逼出场外,赵扶风不由感叹。方佳木低声道:“赢了的话,可以与江姑娘面对面地说话,辉夜绝不会错过这机会。江姑娘从不与人交接,惟独对你青眼相加,辉夜很不服气。”他微微叹了口气,“有件事,剑花社的朋友都知道,辉夜的母亲曾为他向连家求亲,却被子归先生拒绝了。”赵扶风一怔,心绪顿时纷乱。他知道方佳木是好意提醒,惟恐自己一时兴起,也跟着下场比试,那可就伤了朋友之谊。待赵扶风回过神来,徐辉夜已连挑三人,找上了第四个对手。他横扫全场,从不曾有人在西园会上取得这样的绝对优势。虽说是点到为止的比试,毕竟刀剑无眼,徐辉夜站到江快雪面前时,衣服上已是血迹斑斑,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个子很高,容颜韶秀,低头瞧她时,挡去了西沉的太阳。那样灼人的目光,隔着衣裳也可感觉到温度。江快雪从小就被教导要平和冲淡,此刻也禁不住恼意暗生,道:“徐公子出手是极收敛的,何以今日这样锋芒毕露?”“姑娘还记得我?”徐辉夜眼睛一亮,声音微微发颤。“那年在姑苏虎丘,我见过徐公子,已经有江湖中第一流的身手,但我到今日才看出你武功的来历。听说徐公子是华山掌门柳束素的义子,果然使得一手雄奇的华山剑法。”江快雪以极低的声音道:“只不过公子出手,徒具华山剑招之形,实际是梦域影刀打的底子。梦域影刀是辽国武圣萧铁骊的独门武功,自辽国覆亡,便已绝迹江湖,想不到你竟然习得。”江快雪摩挲着黯黯的乌木扶手,徐辉夜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这样摩挲着,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姑娘是第一个看出来的人。”“能与徐公子比肩的人已经不多,但不是没有胜过你的,眼前就有一个,南海神刀门的赵扶风。”江快雪的嘴边露出些微笑意,“刀剑本是凶器,赵扶风的刀法却达到了开阔明朗的境界,将来必是一代宗师。而你,戾气太重,终究落了下乘。”江快雪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徐辉夜由巅峰跌入谷底。他的头发和衣袖无风而动,眼白突然变红,猛地俯下身子,温热的嘴唇几乎触到她冰凉的耳垂。徐辉夜拈起落在她漆黑长发上的一朵梨花,直起身来。纤弱的素白花朵在他指尖旋转着,他表情狂热,声音却温柔得出奇:“好香。”坐在首席和次席的沈、林两位前辈都看不过去了,一位重重咳嗽,一位直接道:“小徐,年轻人有锐气是好的,却也不要太放肆了。”江快雪的手握成拳,又慢慢松开。被寒鸦之毒侵袭的心脉,使她成了不能有喜怒哀乐的人,一切过激的情绪都是被禁止的。她冷冷地道:“徐公子系出名门,行止却这等轻浮,真让人想象不到。”徐辉夜按捺住起伏的情潮,低声道:“我一时犯浑,不是故意冒犯姑娘。”连秀人望着徐辉夜,脸色苍白,眼神飘忽。问梨亭里的情形颇古怪,一园子的人都呆呆地做了看客。赵扶风的脚一动,又硬生生刹住。登上问梨亭,是战胜者的荣耀,他不能无端进入。江快雪立起身来,冷冰冰地交待了几句场面话,翩然而去。她不肯对徐辉夜多作褒扬,但无论如何,她的风采和他的剑术已经倾动整个武林。第三折置之死地我们笑着灰飞烟灭人如鸿毛命若野草无可救药卑贱又骄傲无所期待无可乞讨命运如刀就让我来领教——朴树《傲慢的上校》子归居隔壁的小酒馆,虽然隐在深巷中,生意却好得很,过了三更才能打烊。今夜有些异常,快一更了,仍然只有一个客人。掌柜二福昏昏欲睡地坐在门口,忽觉一股凉意贴上颈项,他打了个寒噤,睁眼瞧时,却是个俊秀青年进了店堂。二福赶紧上前招呼,心里琢磨着:“这大概就是杀气啦。”来往的客人多是江湖人士,二福对这个原本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世界,倒也不陌生。两个客人坐到了一处,闲闲地说着话,眼光却刀来剑往。二福去送酒,被成倍增长的“杀气”吓得一激灵。他放下酒壶,暗想:“谢天谢地,幸亏咱的店开在子归居旁边,没人敢在这儿撒野。”徐辉夜喝了一口烧刀子,眉毛微微皱起来,“你爱喝这种酒?”“没钱的时候爱喝这一种。”赵扶风道:“没想到你会来。”徐辉夜淡淡道:“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来得比我还早。”赵扶风也不与他兜圈子,径直道:“去年腊八,龙杀的‘七灭’和‘三破’同时在南屏山暴毙,据说是被判官笔一类的兵器击杀。武林中对决战的情形有很多臆测,现在才知道真相。”徐辉夜颔首,接过话道:“龙杀的‘无家灭’和‘破天’,是杀手这个行当里面的泰斗,功力之强直追少林武当的掌门。令包括他二位在内的十大杀手同时出击的,天下还能有谁?令十大杀手亡于一役的,又能是谁?除了子归先生,天下无人能办到。”赵扶风握紧了酒杯,“子归先生的死讯已经传遍整个武林,龙杀没了忌惮,势必展开报复,连家的形势可说是危如累卵。我想不通,江师妹不会武功,又不向人求援,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想到父辈的交情,想到她赠连子归的札记给自己,隐有交代后事的意思,却始终没说出真相,他就觉得失望,心里说不出的憋闷。徐辉夜微微一哂,道:“像她这样的世家姑娘,想法和一般人不同的。这只是她家的事,与旁人毫无关系,她为什么要拉人送死?这样骄傲的姑娘,又怎么可能低声下气,求人援手?”赵扶风道:“不管怎样,我一直守在子归居门口,不信帮不到她。”徐辉夜道:“我们也是这么想的。龙杀暗算子归先生,欺负连家孤女,江南武林绝不能袖手。凤凰沈家、九华林家、蓑衣派、剑花社、漕帮及西园会上的各路英雄约定,由我在此警戒,若龙杀来袭,便以焰火为号,大伙儿即刻赶来支援。到明后日,江南各地赶来的人手还要多。咱们不怕龙杀来袭,怕的是他不来。”他顿了顿,又道:“这是今日西园会上的约定,扶风你先退席了,所以不知。”徐辉夜不愿跟大队人马混在一起,要成为站到江快雪身边的第一人,故而在遇到自作主张的赵扶风时,感到十分碍眼,不过他城府极深,赵扶风非但没有看出来,反而认为两人谈得很投契。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徐辉夜望向窗外,道:“时候差不多了。”今夜没有月亮,微微的星光勾勒出城市的轮廓,仿佛一张暗蓝的剪影。“好,咱们先去候着。”赵扶风与徐辉夜一起走出店门,却又回头,对二福道:“掌柜的,这几日晚上就别做生意了,早点关门吧。”二福一愣,赵扶风越发严厉,“记住我的话,除非你想惹上不相干的麻烦。”二福默然点头,开始上门板。开店的,见的人多了,赵扶风面相诚恳,眼神清湛,让二福感到信服。偌大的连府,到处都是黑魆魆的,只东跨院有灯,光芒微黄,仿佛暗夜的眼睛。灯下,一双美人在对弈,宛妙的影子映在窗上。江快雪问:“青阮不要紧吧?”连秀人道:“我把他放在地道的通风口旁。这孩子伶俐得很,明天早晨睡穴解开,他自然会明白的。”“这样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连秀人本就神思不属,越发地心乱。将白子随便往棋盘上一摆,咬牙道:“不行,姑娘,我还是做不到!”“这样下棋真是没趣。”江快雪叹了口气,推开棋枰道:“我绝不能死在龙杀手上,更不能活着给人折辱。到时候你下手一定要干脆,明白么?你若拖泥带水,就是害我,百死也不能赎罪。”连秀人从没听她说过这种重话,凄然应道:“是。”“怎么消磨剩下的时间呢?秀人,唱一段《小山词》吧。”连秀人自架上取下书来,翻开一叶,按节而歌:“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歌声在静夜里蔓延,缠绵欲死。“秀人唱得太悲伤了。”江快雪伤感地拨弄着棋子,“我本来不后悔的,现在却有点遗憾了。早知道有今日,我何必理会寒鸦之毒?索性用力爱他一回,也算是来这世上一遭。”赵徐二人藏在东跨院外的一棵杏树上。两人耳力极强,听江快雪幽幽地说出这话,都有些魂飘神荡。四更的锣声传进连氏的深宅。连秀人缓缓拔出腰间小剑,对江快雪道:“姑娘,咱们院子里头,已经来了七八个不速之客了。”“是么?”江快雪微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居然要劳动八个杀手,龙杀真是徒有虚名啊。”一柄细长的双刃剑悄然、迅捷地穿透窗纸,向江快雪袭来。角度太过刁钻,连秀人自忖拦阻不了,竟伸出左手攥住双刃剑,借势破窗而出。这杀手的剑被连秀人牢牢钳制,犹如蛇被卡住了七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挥短剑,割断了自己的咽喉。杀手颈中的血溅到粉墙上,犹如一幅红梅中堂,艳丽而狰狞。他倒在连秀人脚下,她才松开抓着的剑,掌中已是鲜血淋漓。龙杀的刺客向来噬血,却也没见过这种拼命打法,有人低笑了一声,道:“这样的猎物倒也有趣。”对着一院子幽灵般的黑影,连秀人守在窗下,只待抵挡不住时,立刻杀了江快雪,然后自尽。她屏息等着下一个对手,心想:“以龙杀的水准,不会一起涌上来对付两个女子。”然而一院沉寂,只听到他们细而绵长的呼吸。她等得焦躁,充盈的杀气没有宣泄之处,堵得胸口微微发痛。江快雪吸吸鼻子,仰起脸往院外看去,低声道:“杏花开了呢,比去年晚了三天。”薄红轻绯的花朵,暗夜里如何能瞧得分明,但夹在血腥味里的一股清香,令她发现了这即将繁盛的花事。江快雪的视线恰迎着杏花影里的赵扶风,她瞧不见他,他却能触到她温柔的眼色。赵扶风胸口涌起一股热潮,在心底道:“若活着一刻,你就绝不肯辜负韶光,是么?江师妹,我愿以手中之刀,护持你年年看这些热闹花朵。”徐辉夜冷冷地瞥了赵扶风一眼,放出了约定的焰火。焰火在深黑的夜空里爆开,光芒耀眼,犹如一条条飞窜的金蛇。僵局被打破了。一名隐在檐角的杀手突然跃下,手中钩径直向江快雪递去,动作简洁而决绝。他一动,赵徐与秀人皆动,却被三名杀手截住。眼见那钩就要勾去江快雪的命,刚越过院墙的徐辉夜忽然双手握剑,奋力掷出。借着这一掷之势,徐辉夜身子一侧,紧紧扼住拦截自己的杀手,猛然发力,扭断了他的颈项。另一边,徐辉夜的长剑破空而去,贯穿使钩者的胸膛,剑势却不绝,如一条狂龙般穿过他的后背,将他钉在了粉墙之上。飞剑留下的华丽光影尚未散尽,剑柄仍微微颤动,使钩者还维持着飞行的姿势,铁钩却已锵然落地。这一剑毫无招式可言,凌厉肃杀的气势却如阿修罗再生。使钩者倒悬在窗前,正与江快雪相对。蒙面巾外的眼睛圆睁着,扭曲得不似人类,她看到它由惊骇至痛楚,再变成濒死的茫茫。眼底的毛细血管都爆裂了,瞳仁就仿佛被血红包裹的暗黑沼泽。杀手的血沥沥而下,滴在江快雪的白衣上,她却浑然不觉,心脏紧缩,快要喘不过气来。天旋地转间,江快雪感到有一双手托住了自己的腰。多么温暖的手,隔着重重罗衣亦有暖意熨贴在她冰凉的肌肤上。“江师妹没事吧?”赵扶风声音焦灼,衣袖间却有隐约的杏花味道,甜美得令人安心。她恍惚地想:“你还是来了啊……”赵扶风用重手法废了对手的武功,先赶到江快雪身边。连秀人也在十招内将拦阻自己的杀手毙于剑下。不是龙杀的杀手不济事,实在连秀人的武功受连子归指点,赵徐更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若是单打独斗,这些杀手没一人能敌。剩下的三名杀手面面相觑,忽有一人厉声长啸,立时四面都有啸声迭起回应。训练有素的杀手们倾巢而出,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拆掉东跨院,使出了龙杀对付强敌的车轮阵。兵刃连绵,暗器横飞,已不是寻常的对决,而是野蛮的屠杀。赵徐和秀人把江快雪护在垓心,联手对抗近百名杀手。不过片刻工夫,三人身上便多处挂彩。刀剑织成的网中,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江快雪的长衣,触手可及之处皆是湿热粘腻的血,鼻端更充斥着鲜血的腥浓味道,她本人却连擦伤都没有。江快雪双手抱膝,额头抵着膝盖,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让拼命保护自己的三个人可以轻松一点。这是她唯一可做的事,身为天机连家的后人,不是不悲哀的。连秀人杀得血光迷眼,感觉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对袭来的招式也失了判断,只能依靠身体的本能作出回应。在某个瞬间,她累得只想丢下短剑,死了也无所谓。盏茶工夫,驰援连家的第一路帮手就赶到了。随着一拨拨援兵的到来,局势顿时反转。龙杀的车轮阵被搅乱了,混战开始。三日前离开的连府家人也赶了回来,大厨操着菜刀,花匠握着锄头,管家提着算盘,丫头拿着衣杵……他们虽然修习过连氏的天成功,却不算精深,既没有在江湖上行走过,也不曾跟人真正过招。混战中伤亡最重的还是连家的人。天色微明时,兵器之声渐止。龙杀被全灭,连家人十去七八,一地纵横尸体中还能站着的,多是凤凰沈、九华林和各门派的援兵。连诚死在江快雪三步之外,平时精心修饰的长髯上血迹斑斑,乱成一团。江快雪蹲在他旁边,慢慢整理他的胡子。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不见泪水,低声问他:“你们走都走了,为什么要回来?难道我说的话不作数么?”声音像从深井中传来,压抑而模糊。“姑娘……”江快雪转过头,看到一个血葫芦似的人,微微翕动嘴唇,正努力朝自己微笑。她用衣袖为他拭净血污,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是连诚的长孙飞光。“姑娘的话……自然作数……你传书召我们回来……我们拼了命也要回来……”飞光剧烈地咳着,腹部的伤口涌出大量鲜血。江快雪全身一震,在他耳边一字字地问:“飞光,你说是我传书召你们回来的?”她的目光落在连秀人身上,利如箭镞。连秀人一颤,低声道:“不是我,秀人岂敢违逆姑娘的意思。”连飞光的神智已经涣散,听不到江快雪的话了。他断断续续地道:“姑娘……我想陪你游历天下……到那些你喜欢的地方……但是你不能……我也不敢……”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渐不可闻,“我喜欢你啊……”江快雪想:“这一生,我不可习武,不可远行,不可有喜怒哀乐,不可嫁作人妻。如此荒凉乏味的人生,哪里值得人这样拼死护卫?”她从不知道飞光的心事,从未听过这样的缱绻言语,细细回味,心口抽痛,感情波动之下,顿时晕了过去。连秀人取出离火护心丹,硬顶入江快雪牙关。赵扶风握着江快雪的手腕,输入碧海真气,稳住了她乱丝般的脉象。徐辉夜正举着火把,细细检视满院的尸体。凡没断气的杀手,他就补上一剑。晨光照着他清俊的脸,让连秀人的心微微一沉。连秀人垂下眼帘,听徐辉夜用讥诮的语调道:“十九个重伤的,都是刀伤。想不到你在这种情况下仍然遵守‘神刀门下,不杀一人’的戒条。”赵扶风肃然道:“身为神刀弟子,自当遵守神刀之戒。”“是么?我不会宽恕敌人,更不爱做无谓的好人,给自己留下后患。”徐辉夜的剑利落地切开最后一名杀手的喉咙,“这些人武功已废,与其让他们生不如死地活着,不如痛痛快快地送他们上路。”赵扶风道:“我敬畏生命,不以为自己有替人决断的资格。”徐辉夜扬起眉,“神刀门下,果然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赵扶风默然,不再与他争辩。他秉持本门戒条行事,不须求得旁人谅解。天色大亮,陆陆续续还有武林人士赶来增援和吊唁,见到的却是这地狱般的景象。二月初一夜后,武林中最令人景仰的世家从此衰落,而势力最大的杀手组织亦从此消亡。醒目:未完待续(中部、下部同时发出)原创频道|栏目盛颜|作者何何舞|画手开屏·小黑|责编黑江湖21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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