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诗集孤独国

·让让软香轻红嫁与春水让蝴蝶死吻夏日最后一瓣玫瑰,让秋菊之冷艳与清愁酌满诗人咄咄之空杯;让风雪归我,孤寂归我如果我必须冥灭,或发光——我宁愿为圣坛一蕊烛花或遥夜盈盈一闪星泪。·索是谁在古老的虚无里撒下第一把情种?从此,这本来是只有“冥漠的绝对”的地壳便给鹃鸟的红泪爬满了。想起无数无数的罗蜜欧与朱丽叶想起十字架上血淋淋的耶稣想起给无常扭断了的一切微笑……我欲抟所有有情为一大浑沌索曼陀罗花浩瀚的瞑默,向无始!·祷帝呀!我求你借给我你智慧的尖刀!让我把自己——把我的骨,我的肉,我的心……分分寸寸地断割分赠给人间所有我爱和爱我的。不,我永无吝惜,悔怨——这些本来都不是我的!这些本来都是你为爱而酿造的!——现在是该我“行动”的时候了,我是一瓶渴欲流入每颗靦腆地私语着期待的心儿里的樱汁。·云永远是这样无可奈何地悬浮著,我的忧郁是人们所不懂的。羡我舒卷之自如么?我却缠裹着既不得不解脱而又解脱不得的紫色的镣铐;满怀曾经沧海掬不尽的忧患,满眼恨不能沾匀众生苦渴的如血的泪雨,多少踏破智慧之海空不曾拾得半个贝壳的渔人的梦,多少愈往高处远处扑寻而青鸟的影迹却更高更远的猎人的梦,尤其,我没有家,没有母亲我不知道我昨日的根托生在那里而明天——最后的今天——我又将向何处沉埋……我的忧郁是人们所不懂的!羡我舒卷之自如么?·雾从一枕黑甜的沉溺里跳出来,湿冷劈头与我撞个满怀——回教女郎的面纱深深掩罩着大地,冥蒙里依稀可闻蜗牛的喘息;夸父哭了,羲和的鞭子泥醉着眈眈的后羿的虹弓也愀然黯了颜色;而向日葵依旧在凝神翘望,向东方!看有否金色的车尘自扶桑树顶闪闪涌起;小草欠伸著,惺忪的睫毛包孕著笑意:它在寻味刚由那儿过来的觭幻的梦境它梦见它在葡萄酒色的紫色海里吞吐驰骤它是一头寡独、奇谲而桀骜的神鲸……当阳光如金蝴蝶纷纷扑上我襟袖,若不是我湿冷褴褛的影子浇醒我我几乎以为我就是盘古第一次拨开浑沌的眼睛。·有赠我的心忍不住要挂牵你——你,危立于冷冻里的红梅!为什么?你这般迟迟洩漏你的美?你把你艳如雪霜的影子抱得好死!梅农的雕像轻轻吟唱着,北极星的微笑给米修士盗走了……雪花怒开,严寒如喜鹊窜入你襟袂噫,你枕上沉思的缪司醒未?·徘徊一切都将成为灰烬,而灰烬又孕育著一切——樱桃红了,芭蕉忧郁著。他不容许你长远的红呢!他不容许你长远的忧郁呢!“上帝呀,无名的精灵呀!那么容许我永远不红不好么?”然而樱桃依然红着,芭蕉依然忧郁著,——第几次呢?我在红与忧郁之间徘徊著。·除夕一九五八年,我的影子,我的前妻投了我长长的恻酸的一瞥,瞑目去了……但愿“新人”不再重描伊的旧鞋样!她该有她自己的——无帮儿无底儿的;而且,行动起来虽不一定要步步飏起香尘——你总不能教波特莱尔的狗的主人 绝望地再哭第二次·又踅过去了又踅过去了!连瞥一眼我都没有;我只隐隐约约听得他那种踌躇满志幽独而坚冷的脚步声。“已没有一分一寸的余暇容许你挪动‘等待’了!你将走向哪里去呢?成熟?腐灭?”这声音沉默地撞击着我如雪浪我边打着寒噤,边问自己:我究曾让他蚕蚀了我生命多少!?慈仁而又冷酷慷慨而又悭吝……他是我的挛生兄弟呢。·寂寞寂寞蹑手蹑脚地尾着黄昏悄悄打我背后里来,裹来缺月孤悬天中又返照于荇藻交横的溪底溪面如镜晶澈只偶尔有几瓣白云冉冉几点飞鸟轻噪著渡影掠水过……·我趺坐著看了看岸上的我自己再看看投映在水里的醒然一笑把一根断枯的柳枝在没一丝破绽的水面上著意点画著“人”字——一个,两个,三个……·冬至流浪得太久太久了,琴,剑和贞洁都沾满尘沙。鸦背上的黄昏愈冷愈沉重了,怎么还不出来?烛照我归路的孤星洁月!一叶血的遗书自枫树指梢滑坠,荒原上造化小儿正以野火燎秋风的虎须……“最后”快烧上你的眉头了!回去回去,小心守护它;你的影子是你的。·乌鸦哽咽而怆恻,时间的乌鸦呜号著:“人啊,聪明而蠢愚的啊!我死去了,你悼恋我;当我偎依在你身旁时,却又不睬理我——你的瞳彩晶灿如月镜,唉,却是盲黑的!盲黑得更甚于我的断尾……”时间的乌鸦呜号著,哽咽而怆恻!我搂著死亡在世界末夜跳忏悔舞的盲黑的心刹那间,给斑斑啄红了。·晚虹当晚虹倩笑著以盛妆如新嫁娘的仪采出现的时候——一身血一身汗一身泥的劳人,以为它是一张神弓想搭在它的弓弦上如一只箭轻飘飘地投射到天堂的清凉里去;给太多的空闲绞得面色惨青可怜的上帝!常常悄悄悄悄地从天堂的楼口溜下来在它绚灿的光影背后小立片刻——只为一看太阳下班时暖红的笑脸,只为一嗅下界飞沙与烟火氤氲的香气,只为一吻顶满天醉云归去的农女的斗笠和一听特别快车趋近解脱边缘时洒落的尖笑……·乘除一株草顶一颗露珠一瓣花分一片阳光聪明的,记否一年只有一次春天?草冻、霜枯、花冥、月谢每一胎圆好里总有缺陷孪生寄藏!上帝给兀鹰以铁翼、锐爪、钩、深目给常春藤以嬝娜、缠绵与执拗给太阳一盏无尽灯给蝇蛆蚤虱以绳绳的接力者给山磊落、云奥奇、雷刚果、蝴蝶温馨与哀愁……·默契生命——所有的,都在觅寻自己觅寻已失落,或掘发点醒更多的自己……每一闪蝴蝶都是罗蜜欧痴爱的化身,而每一朵花无非朱丽叶哀艳的投影;当二者一旦猝然地相遇,便醉梦般浓得化不开地投入你和我,我和你。而当兀鹰瞩视著纵横叱吒的风暴时当白雷克于千万亿粒沙里游览著千万亿新世界当惠特曼在每一叶露草上吟读著爱与神奇当世尊指间的曼陀罗照亮迦叶尊者的微笑当北极星枕著寂寞,石头说他们也常常梦见我……·错失十字架上耶稣的泪血凝冻了,我理智的金刚宝剑犹沉沉地在打盹;谁说人是最最灵慧而强毅的?竟抗抵不了“媚惑”甜软的缠陷的眼睛。你说,也许有一天你会怀孕(你将炼铸一串串晶莹丰圆的紫葡萄出来)是的,也许有一天荆棘会开花而一夜之间,维纳丝的瞎眼亮了……谁晓得!上帝会怎样想?万一真真有那么一天,很不幸的我担忧著:我仿佛烛见   一座深深深深锁埋著的生之墓门面对著它,错失哭了;   握在真理手中的钥匙也哭了。·菱角偎抱著十二月的严寒与酷热你们睡得好稳、好甜啊你们,这群爱做白日梦的你们,翅膀尖上永远挂著微笑的一只只手的贪婪,将抓走多少天真?热雾袅绕,这儿正有人在蒸煮、贩买蝙蝠的尸体!一袭袭铁的紫絮外套,被斩落一双双黑天使的翅膀,被斩落一瓣瓣白日梦,一弯弯笑影……上帝啊,你曾否赋予达尔文以眼泪?·孤独国昨夜,我又梦见我赤裸裸地趺坐在负雪的山峰上。这里的气候黏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只有时间嚼著时间的反刍的微响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诗和美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在路上这条路好短,而又好长啊我已不止一次地走了不知多少千千万万年了黑色的尘土覆埋我,而又粥粥鞠养著我我用泪铸成我的笑又将笑洒在路旁的荆刺上会不会奇迹地孕结出兰瓣一两蕊?迢遥的地平线沉睡著这条路是一串永远数不完的又甜又涩的念珠·行者日记昨日啊曾给罗亭、哈姆雷特底幽灵浸透了的湿漉漉的昨日啊!去吧,去吧我以满钵冷冷的悲悯为你们送行我是沙漠与骆驼底化身我袒卧著,让寂寞以无极远无穷高负抱我;让我底跫音沉默地开黑花于我底胸脯上黑花追踪我,以微笑底忧郁未来诱引我,以空白底神秘空白无尽,我底忧郁亦无尽……天黑了!死亡斟给我一杯葡萄酒我在峨默疯狂而清醒的瞳孔里照见永恒,照见隐在永恒背后我底名姓   峨默·开阳(OmarKhayyam),波斯诗人,“鲁拜集”作者,有“遗身愿裹葡萄叶,死化寒灰带酒香”之句。·第一班车乘坐著平地一声雷朝款摆在无尽远处的地平线无可奈何的美丽,不可抗拒的吸引进发。三百六十五个二十四小时,好长的夜!我的灵感的猎犬给囚锢得浑身痒痒的渴热得像触嗅到火药的烈酒的亚力山大。大地蛰睡著,太阳宿醉未醒看物色空蒙,风影绰约掠窗而过我有踏破洪荒、顾盼无俦恐龙的喜悦。而我的轨迹,与我的跫音一般幽敻寥独我无暇返顾,也不需要休歇狂想、寂寞,是我唯一的裹粮、喝采!不,也许那比我起得更早的启明星,会以超特的友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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